大概连梁棠先生自己都猜不到吧,挂在他千金的补习社墙上的一幅心经书法,会成就了一位晚辈的学佛因缘。

真的可以说,是梁棠先生引领我学佛;他用他的书法、他的笔迹,牵引我走向佛道。每次看见他的小楷心经,都会不禁停下来欣赏:字虽小,却洒脱。或许,这就是他要将这贴在当眼处的原因吧。

大家都知道,对于17岁的中六生来说,考DSE,就已经是人生的一大挑战了。现在回想起来,当然就知道那些完全不算什么;但当时,我是压力大得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那个时候,我也不停占筮;我小五的时候,妈妈就已经送了一本《图解易经》给我。或许你会好奇,我为自己占的,准吗?准,占自己的,准得不得了。所以,当我占到各种“无攸利”、“凶”的时候,我真的害怕了。

我想改变命运。

易经很明显的给不了我所需要的。因为易经所教的,是随顺命运:周易,是揭示天道循环的经典,其要旨,虽然是“变易”、“不易”、“简易”,其核心,却是在“随顺”。易经所教的,是希望人能够在了知“变易”这个“不易”和“简易”的道理后,学会在现实生活里,认识自己的位置,从而名正言顺、安于本分地行事,并与环境相交、感应、和谐、协调,以实现最高的境界—天人合一;然而,我才十七岁,我不愿安,我觉得,随顺二字,对于我来说,还是太早了。要十七岁就“知天命”,那么早就显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怕这也不是随顺之举吧!

不要易经,那麽,儒家?道家?或是其他中华哲学?别玩了,周易就是中华哲学之本,儒道同源,源就是易,其他中华哲学思想也如是,实在没必要舍本逐末。

西方哲学?古希腊哲学?还是文艺复兴后的不同派别?它们给我的感觉是,只有对现象的诠释,却没有改变的答案。太抽象了,与生活的联系似有还无。学了古希腊哲学,能改变命运吗?我不太觉得。那麽,读了黑格尔的《精神现状学》呢?这本书,核心是“统合”二字;认识到个人精神发展各发展阶段、有更高层次的精神的存在、以及应产生统合各精神层次的意识三者之后,我的关注,已经从理论本身,切换到实践理论的方法。书似乎没有提到。或许,我真的太急,以致竟然强求在知识完全吸收之前,就要懂得运用。然而,我等得及吗?学习哲学,不就是要解决烦恼吗?如果连掌握解决烦恼的方法本身,就已经变成烦恼的来源之一的话,那么,又有何必要庸人自扰?

我不想回归宗教。我已领洗;我可以相信一切都是天主的安排;但是,如果这些就真的是天主的安排的话,为什么就是要我接受这些安排?我相信透过侍奉天主,我必定会在天堂拥有自己的位置,但是,请原谅我的贪心。我想进天堂,我也想在现世就获得美满和如意的人生。我等不及。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一直以来,基督思想–毋宁说其背后的神学思想–都被认为是与科学相斥。甚至,更简单粗暴的说,自天主教思想正式被罗马人承认之后的西方思想、科学和哲学史,都是向着不承认、或否定神的权威的方向来发展。就算近代有论调认为科学的尽头是宗教,目前的科学发展,仍然是首先朝着否定神权的方向出发。至少,出于个人观感,我认为天主教教义仍然存在完善的空间。虽然其教义可以安抚大多数的心灵,可惜,我不是其中之一。

我相信,如果我教外找不到比天主教更好的教义时,我会回来的。毕竟我也相信,就天主教的教义来说,果真如此的话,天主也绝不会计较我的“短暂出走”的。

这时,我忽然想起梁棠先生那帖心经—或许,佛法是我的选择。

于是就开始研读心经,抄心经;贪心经够精简。我开始学习和认识般若–也就是佛法的核心–慢慢的,转而读金刚经,再看中论。佛经实在太多,我都不知道应该从哪开始。就从我所知道的心经,以及其要阐扬的道理方面开始吧。

这就是我的学佛因缘。是经过一番思考的。我确信。

与大部分人不同,很多人都是从佛教转到基督……我却是从天主转到佛法。有时,我也会怀疑;究竟我的选择,是不是正确?毕竟,这是“反其道而行”–其他人的想法,会是怎样呢?当绝大部分身边的人,都认为佛教是一个“老人的宗教”,是一个迷信的集中地,有“学佛之后,就必然会出家”等等的想法,我也没可能完全忽略他们的声音。我很记得,我在拔萃抄心经,老师还以为我要做喃呒佬。走进佛哲书舍的时候,店内的公公婆婆们是会留意我的。大概,连他们都不相信,居然还会有一个年轻人来这种地方?他们的惊讶,我都感受到。

但是,自从读了龙树的《中论》、《维摩诘所说经》不二法门品,以及《心经》本身,我发现,我很难再离开佛法了。

我很记得那时,看着心经,怎么读,都读不明白。看了注解也是。我只是知道,心经是阐述般若最浓缩的经典:或者真的是太浓缩,初次接触,我真的完全不知应从何入手。那时,我是边读心经边抄;是大家都说抄佛经可以累积福报培养功德;虽然,我连功德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既然可以累积福报,那抄抄经还是挺不错的。

就是知道心经是阐扬般若的,很自然的,我的佛学旅程,便转向了般若思想上。佛学?是的,佛学。我研习心经的时候,如同易学、西方哲学、神学,我只是当佛法作哲学。老实说,对于老太婆动不动就要吃斋烧香拜佛,那个时候,我仍然是非常不屑的。我完全觉得是迷信–这种“急时抱佛脚”的行为,我真的认为,佛菩萨睬你也傻!在我开始抄心经、读心经的时候,甚至对经上“是大神呪”的“神”字也感到抗拒⋯⋯我要深入的是佛学,而不是佛教!

就在这个不想自己变得迷信,又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变得迷信的情况下,我来到维摩诘经和中论。这两部经书,在佛教史上,都有很重要的地位:正正就是受到历代大德的推崇和宏扬,这两本,很自然的就成为我的读书清单之一。

如果说抄经、背经、诵经是迷信,那麽,深入经中,尝试理解经文,以及其所阐扬的思想,就应该不是迷信。或者可以说,不是完全迷信,掺了一点理智?抄心经,读注解,我学到其核心是般若;般若又是什么?谷歌一下,是缘起性空。知缘起即是因果,但性空又是什么?再谷歌一下,答案在中论。于是就看中论。

哗。一来就是思辩。

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

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

《中论‧观因缘品第一》

这四句偈就是皈敬偈之后的第一段。单刀直入,完全没有热身,一来就已经是哲学思辩。

还好。前二句偈易解,因为龙树自己,已在偈下面解释了“有自故有他”;只是“不共不无因”难解。依字面解容易,但是要结合上两句、下一句来解释,就不容易了。看看下面的龙树的注解?也不太明白。

但是,就算“不共不无因”一句似懂非懂,“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以及其注解“有自故有他”这三句,我已经折服了。

弄那麽多二元思维干什么?得与失、吉与凶、对与错、喜与哀、自与他、有与无、生与死⋯⋯“有自故有他”,有了自,说他才有意义;没有自,说他没意思啊!姑且先放著“不共不无因”一句不管,从以上两句偈分析,既然自他等二元观念都无意义的时候,依存二元观念而成立的其他观念也变得无意义了。也因为已变得没有意义,所以说“无生”是成立的–生的概念,还有意义吗?

这时,对于以前对心经一些不明白的地方,如今都好像明白了⋯这种感觉,我是第一次感受到;读其他哲学,都没有这种感觉。回想当时我读那些,我还要花时间来认识、消化、整理;但是,来到中论,就仿佛在提示我,要我赶快摒弃那些概念,他有更好的理论和概念:龙树除了教我要摒弃以前的概念、一切的二元概念,还教我到了最后,甚至要连他所教的,也要摒弃。这不也帮助了我理解金刚经“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一句?以前所读的各哲学流派,从来都没有“直到最后,就连教你的这个理论,你也要摒弃”这一点;佛学却有。光此点,就已经足够吸引我继续深入佛学。

这的确是佛学较别的哲学思想优胜的地方。就读了中论第一品,我就已经深深的感觉到,佛学教的是“超越”–超越概念、超越思想、超越因果、以致超越轮回,总而言之,就是不断超越⋯⋯当其他哲学思想还在解释这个世界,佛学已经在教超越。不然,又怎会有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文殊师利法王子和金栗如来的妙问妙答?

如是诸菩萨各各说已,问文殊师利:“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

文殊师利曰:“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

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

时维摩诘默然无言。

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维摩诘所说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

如果说中论所教我的,仍然会使我在文字概念上打转的话;那麽,金栗如来的默然无言,就是以行动警示我别把自己困在龙树的教法上。

我很记得,在读完上面那段对答后,我的脑海立即闪现的,是“离执”二字。当然龙树也是用思辩来教离执;但是,也正正是因为他是从思辩的角度出发,使得我对般若的理解,也真的仅仅从思辩方面。但是,思辩的佛学,能帮助我改变命运吗?如果只是思辩的,我也未必就非佛学不可啊!因为我缺的,正正就是明确的行动指导啊!

金栗如来真的很慈悲。他的默然无语,已经充份的指导了我,佛学理论究竟可以怎么实践。我很开心。我终于知道我该如何实践我所学的。

或者有人会质疑:“你只是在卖花赞花香而已”,又或,“其他哲学我也看到实践的方法,是你看不到而已,而不是该哲学本身有问题”,甚至是,“学了佛,你的成绩突飞猛进了吗?你的命运,改变了吗?”的确,对于世事而言,依然是不如意,我的占筮,也屡验不爽;然而,接触了佛学之后,我看到了希望。依从佛学,我认识到,我的命运,是可以改变,是可以依自己的意愿改变,而不是依照天主的意旨而改变;依从佛学,我也认识到改变命运的方法;而学佛渐久,对于当下,甚至未来,也多了一份安然和把握。学佛使我坚强。

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三世因果经》

佛法使我坚强,是因为佛法肯定了一个人能够透过修行,为自己创造更好的将来:佛法启发我的,不只是要我借着分析因果,使自己理智地认识和接纳已经成就的,一切好与不好的因缘,这样,才能让自己从无谓的负面情绪中解脱出来;另一边厢,也启发了我要在分析因果之后,主动地、努力地开创使自己安乐的因缘。这就是“若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的旨趣:你不努力破坏使自己痛苦的因缘,你不积极创造能使自己在未来安乐的因缘,你未来又怎会安乐,你的命运,又怎会改变呢?

佛法是入世的。

在当上了武大车协的会长后的头几个月,我是非常茫然;我有几个可以请教的对象,然而,我也没可能事无大小都找他们;他们也没可能一直扶持着我啊!也忘了是什么时候突然其来的一个想法,令我突然有意识地去思考如何创造使武大车协不再青黄不接的因缘。这是一个里程碑:从此以后,对于车协的事务,以及对车协日后的规划,我都得心应手。至少,我已经清楚知道,我该如何入手。而看看今日武大车协的发展情况,我可以很自豪地说,我当日的思路是正确的。我接任的时候,车协包括我在内,只有三个会员;到我卸任的时候,车协已经有60多人。我接任的时候,管理层在不完整的;但是我的接班人在接任的时候,他已经有一个完整的管理层任他差遣。一切都归因于佛法。

的确是佛法启发了我;学佛,除了令我能够从一个正确的思路和方向,去认识当下,以及为未来作规划,也教了我如何处世,使人舒服,使人欢喜。别人因你而欢喜,自然也会更愿意尊重你、包容你、亲近你、与你共事、并满足你所愿。这个是再简单和自然不过的事情。

很多人以为佛法是出世的,以为出世就是出家,解脱就是不管一切;那是误解。要解脱的,要灭度的,其实,只是那种自我束缚,只是内心⋯⋯人在哪,实际上,真的是无所谓。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因缘;要做的,只是随顺因缘。要尊重因缘,从尊重而随顺,不要攀缘—心猿意马,就是自寻烦恼。但我们也要努力地开创属于自己的美好因缘。

而两者并不相违—不攀缘,不代表就不能开创自己的美好将来。佛法强调那个尺度:透过了知因缘,行事上,你自然会知道你的身份、你的位置,你能做什么,你会清楚界限在哪,你不会踰越。因为,你清楚在踰越之后,攀缘之后,你会有什么感受,你需要面对什么后果。你会谨慎。你行事的时候,会自然而然的事先分析因果,找出做事的尺度,以那个尺度,在那个界限里面,做你想做的事。就在界限里做到最好:你会发现,只要细心规划,就算可以发展的空间非常有限,都一样可以有成果。命运,就是这样慢慢的改变。也只有这样,命运才能随心所欲,自在转变。

这就是佛法可贵之处。

佛法很简单、很直接、很自然。很容易理解、与生活息息相关,相关到你还一度会认为,佛法平平无奇,根本只是拾人牙慧。然而,佛法要深奥起来,也可以很深奥,深奥到几近变成劝退:很哲学、很抽象、各宗各派、一大堆思辩,令人摸不着边。中观?唯识?如来藏?禅?究竟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稍微认识当中的旨趣?掌握了一宗一派的要旨,还不代表什么啊!更何况,就算你真的掌握了一宗的要义,那其他呢?其他宗派的思想,你又能不能掌握?就算是都掌握了,又能不能融汇贯通?佛法讲圆融无碍,这个要求是很高的!很明显我不能。就连掌握一宗的要旨也不能。佛法太深奥;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此生,我已经离不开佛法。

学佛既好玩,又有挑战性;学多一日,就多一分领悟,谁愿意再外出寻觅?当你将所经历的,成功地和佛法连结起来,当你用过佛法,藉佛法成就了内心所愿的,你的生活,无不在印证着你所学的,而你所学的,又不断地引领着自己迈向更如意的将来,你是不会愿意再一次离开的。就算要离开,都是学满师才离开—中途放弃的成本太高,我承受不起。

以前或许承受得了,但现在,真的是承受不了—都是梁棠先生干的好事。他用他那帖心经,生起我学佛的因缘,是他度化了我⋯⋯就算住的因缘多么强大,生、住、灭,无生,何来住和灭?

愿我能常随佛学,尽未来际,行持佛法,隆绍佛法;成佛之时,就是我学佛因缘灭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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